吴玉如(1898-1982)名家琭,号迂叟,原籍安徽泾县茂林,故早年自号茂林居士。久寓天津,少年时就读南开学校,与周恩来总理同班。因学业优秀娴熟古诗文,深得严范孙、张伯苓二位老先生赏识。19岁时远赴吉林谋生,35岁重返津门。曾在南开大学、天津工商学院任教,工商学院改为津沽大学后,任中文系主任。先后任天津市政协委员、天津市文史研究馆馆员、天津市文联委员。
吴老有《吴玉如诗文辑存》《二十世纪书法经典·吴玉如卷》《迂叟自书诗稿》等十余种著述行世。2022年,我汇其书法诗词杂文成十八巨册《吴玉如全集》出版。
在上世纪四十年代初,就有“南沈(沈尹默先生)北吴”之誉。吴玉如不仅是著名书法家,其在诗文、辞章、文献、训诂等领域亦卓然成家。与章士钊、叶圣陶、俞平伯、寿石公诸先生多有诗词唱和。
吴玉如先生一生不求闻达,故生前名声不彰,而去世后,其业绩与声誉日增,正如古人所云“人亡业显”,赢得了书法界、学术界的敬重。
我与吴老学习接触的过程中,有许许多多故事和趣事,记忆犹新,就我亲历、亲见、亲闻的事情与感受,写就几则小文,从中亦可见吴玉如先生的人格、处世和学养。
一、初次晋谒
我初次晋谒吴玉如先生是1966年春夏之交,但正式向吴先生问业则是1968年年底,直至吴先生1982年病逝,整整15个年头。每当追忆起他老人家慈祥的面孔和谆谆的教诲,还不禁潸然涕下。
初次见到吴玉如先生,给我的第一印象是一位望之俨然、即之也温、听其言也厉的宽衣长者。当初是在什么机缘下拜见的吴老,我早已忘记,但第一次见面时,吴老的一句话长久留在我的记忆中。当时,吴老问我多大年龄,我立禀:“我十九岁,1947年生人。”“你应该说二十,娘怀儿十个月不容易,不应不算,这是中国人讲的孝道。”这是吴玉如先生第一次对我的教导,从此之后,每逢有人问起我的年龄,我都报以虚岁。
到1968年,“上山下乡”运动展开。我是“老三届”高中即将毕业的学生,当然在“上山下乡”运动中,首当其冲。真说不清什么因由,我脑中突然闪念“到吴玉如先生家去!”即从而开始了我与吴玉如先生15年情同父子的师生情缘。
二、再次拜谒
当时距我第一次晋谒吴玉如先生已时隔两年,这两年我们有着各自的遭际,生活实在变化太大了。吴先生从马场道照耀里12号,搬到21号破旧的院落,家徒四壁,但吴老依旧其言蔼如也,淡定而从容。令我意想不到的是,吴先生竟然还记得我。他关心询问了我近来的情况,叮嘱我不要受外界影响,鼓励我要努力学习。
与吴老的一席谈话,让我如沐春风,使我在长者面前的紧张和拘束顿时放松了许多。我深深感受到,吴老家中有一种静谧,没有尘世的纷乱。承蒙吴老不弃,许我随时可来家中。临走时,我毕恭毕敬地给吴老深深鞠了一躬。自此之后,我去吴老家越来越频繁,以至于后来天天都要到先生家去。
三、求学问业
听吴老讲学,真是一种享受。
吴老讲课没有提纲、教案等等事先准备好的文字,完全是旧式的课徒方法,先要求抄写断句背诵而后析义。吴老是一位极具才情的诗人,所以讲课也极精彩,即使一篇普通的诗文,吴老讲起来也出神入化,让学生记忆深刻。
例如,他有一次给我讲杜甫的《羌村三首之一》(这首在上中学时已学过),讲到“妻孥怪我在”一句,说“怪”字用得太妙了,诗人杜甫经战乱侥幸生存还家,如换作“喜”字,诗的分量会大减。“邻人满墙头,感叹亦嘘唏”一句,“感叹”二字是对杜甫幸存而发,“嘘唏”是许多邻人家中尚有未归之人,触景生情发出的悲伤之声。类似如此精辟的讲述还有很多,这篇小文难以概述。
吴老授徒强调背诵,他要求学生背诵所讲的古诗文并告诫只有烂熟胸中以后,写起文章来才能左右逢源。学生一般先练习古文句读,就是加上标点,诗歌画出平仄。吴老还独创了一种写旧体诗的方法,即将吴老自己写的七绝四句或七律八句,每句诗打乱,让学生排列妥当。这种方法是针对一些具备一定的旧体诗基本常识的学生所设计的,如不具备旧体诗格律知识则茫然不知所措。例如,吴老有一首勉励一位学生的七律,先看打乱的:
精已前如然力不△此老曾见篯世何△
犹日试提昨想孩△三即可十年知明△
鹿范吾鹿为生难△骎鞭学骎好汝箸△
究补言万千无语△不心诠专懈真是△
重新排列妥当,必须做到平仄调、不出韵、对仗工、语词通,最后还要揆情度理地表达出完整的诗意诗境。这首诗排列好之后,应该如下:
已然精力不如前,此世何曾见老篯。
试想提孩犹昨日,可知三十即明年。
吾生鹿鹿难为范,汝学骎骎好箸鞭。
万语千言究无补,专心不懈是真诠。
通过这种方法训练,久而久之,学生不仅能较牢靠地掌握诗的格律,体会诗家作意,对于以后独立创作旧体诗也大有裨益。我个人体会,吴老教学真正做到了“有教无类,因材施教”。
四、学书要道
吴玉如先生的书法,天赋异禀功力湛深,又与其渊博的学养和独立的人格密不可分。在吴老的门下弟子中,我自知够不上升堂入室,充其量不过是望夫子门墙而不入于其宫者。深谙自己谫陋,远远不足评论吴老的书法成就。只简要说说我跟吴老学习书法的过程和体会。
吴老视书法为读书人的余事,曾多次告诫我,“读书比写字重要”“不读书者无佳字”“不要只写字不读书”,针对吴老这些教诲,我不敢轻易拿所写的字请吴老批改,因为我知道吴老不喜欢只会写几个字而不读书的人。不过,每当吴老写字,我负责抻纸研墨,充当书童,耳濡目染,有时他边写还边给我讲一讲用笔、用墨的道理,我这也算是见过“真佛”了吧!
吴先生用纸用墨是十分讲究的,行书用绵连,楷书用料半,小楷和小行草喜用蜡笺。用墨,必须现用现研,不用宿墨,讨厌现成墨汁。没有好纸好墨时,他常自叹英雄无用武之地,尝言,“纵能为邯郸之步,行于瓦砾之间,亦不见其美矣!”。晚年的吴老苦于无好纸好墨,书写兴致也随之顿减。
有一则我给吴老买墨的往事,那是1973年(癸丑)夏日,我在和平路四面钟一家委托店闲逛,见到一匣装四块墨,索价20元,当年20元也是价格不菲的。随后我到吴老家中,提及此事,吴先生没犹豫径拿出20元让我去买,当时我愕然伫立良久,我知道吴先生生活十分窘迫,这20元是子女给他老人家一个月的生活费。师命不可违,只好前往购买,但我不懂墨的质量好坏,担心徒费20元而不适于用,就和委托店店员商量,先交20元,取走一块,如可用再取余下三方,如不可用,请退回原款。吴先生见到先取回的一块墨,直呼好墨,并告诉我这是乾隆旧烟,在我再去取余下三方时,吴先生即研此墨为我写了一幅小笺纸记载此事,内容为:
“癸丑八月初六日,韩嘉祥为我奔走市墨四方,先以一方持来,请视合用否,然后再往取其余,恐抛二十金而不适于用。其用心甚细,我颇可之。穷措大斥如许金,求数顶墨,不作字者闻此直是痴騃。然今日可用之墨磨灭一方少一方,在嗜书者其痛心为何如!”
此幅用清朝旧笺,又是乾隆时的墨,纸墨相发十分精到。吴老晚年的作品多用此墨写成。
吴老没有长篇大套的书法理论著述,《吴玉如诗文辑存》中有一章“艺文丛谈”,收录了“论书”“题跋”数则,文字都不算长,但无一字虚设,无一句空话,皆为金针度人的箴言。总而言之,是倡导以“二王”为代表温润含和、儒雅淡宕一脉的书风,要求笔笔有来历,如同杜诗韩文字字有出处。反对剑拔弩张,鼓努为力。
五、诗词写作
喜爱写作诗词也伴随吴玉如一生。吴老是极具才情的诗人,《吴玉如全集》收录诗词之作逾千首,这可能不足其一生之作的五分之一。由于吴先生书法造诣深邃,诗名被书家名所掩。
吴老对自己的诗词之作并不自珍自重,其有一则文字说:“念吾未弱冠日,见古人诗词之美之作,心向往者,不知己何时始追侪古人也。三十后见少作,每不称意,五六十已来,见三十四十作,亦不能称意,故所为者,随手即弃,传世之想终不自热。”吴老每有诗作,抄写分送朋友和熟人,没有留底的习惯,所以散佚者不在少数。
就诗而言,纵观吴玉如先生诗作,大体上是学宋人。
宋诗主要特点之一是常常赋予哲理,这一点也有别于唐诗。启功先生曾经讲过:“唐人诗是嚷出来的,宋人诗是想出来的。”也有人评价唐宋诗为“唐诗热,宋诗冷;唐诗畅,宋诗隔”。这些评论可能正基于此特点。试看吴先生一首七律:
《勉诸生》
学岂能开顷刻花,惠风酥雨怒春芽。
生无一曝十寒理,悟有峰回路转涯。
大壑龙蛇升隐便,曲城狐兔窜依斜。
托身自在居何等,舍己耘人致许嗟。
完全是讲学习的道理及人生处世,还引用了《孟子》中的典故。
宋诗还有一个明显的特点,较前代的诗更加“以文为诗”,即诗歌日趋散文化。“以文为诗”原属古已有之,但于宋为烈,宋代诗人中不乏例证。吴老的诗也时有散文化的趋向,如《赠周志高》(周志高曾任上海《书法》杂志主编):
南人北来周志高,示我一编《书法》唐中朝。
平原秀出好风骨,岂沿侧媚求妍娆。
和平中正行久远,轻率跳乱非人豪。
笔法要在平铺匀满里,最恶未培摇试连根薅。
薅出还望明日长,明日看剩枯黄梢。
此诗不仅每句字数不等,九七杂言,语意也趋散文化。
吴先生一些佳作可与宋人比肩,如混入宋人诗作之中很难分辨,随意拈出来两首与宋人比较:
《笼鸟》吴玉如
主人窗外笼中鸟,百啭声高命已穷。
树外飞禽笼里见,何心再啄饲杯中。
《画眉鸟》欧阳修
百啭千声随意移,山花红紫树高低。
始知锁向金笼听,不及林间自在啼。
再如:
《垅堤柳》吴玉如
大地艳阳万态新,一花一草绰丰神。
纵然斫尽垅堤柳,不信人间无好春。
《送春》王令
三月残花落更开,小檐日日燕飞来。
子规夜半犹啼血,不信春风唤不回。
两相比较,无需多言,吴老的诗作完全是沿袭宋人一脉的。
有人说吴先生的诗受“同光体”影响很大,此说也有道理。“同光体”是指清朝同治、光绪年间的一批诗人,主要继承宋诗,不是一味追求盛唐,强调“唐面宋骨”,外表看有唐诗的神韵,内里要有宋诗的风骨。吴玉如先生的外公顾云(字子朋,号石公)就是同光诗人。吴老的长公子吴小如先生有文介绍,早年沧趣老人陈宝琛见过吴玉如先生的《旧京》绝句:
燕尘再踏旧纷华,住近红墙识帝家。
点检兴亡三百载,宫门老柏有栖鸦。
陈宝琛盛赞该诗为同光以来的佳构。
六、循循善诱
吴老对待学生总是循循善诱,从不声色俱厉板着面孔训斥学生,对一些较笨的学生也多加鼓励,不伤害学生的自尊心。这一点我是有亲身体会的。即使学生说错话,吴老只是提醒一下让其自觉自警。这真是蔼然君子之风。有一次,我对某公的书法不以为然,说了一些过头的话,吴老立即提醒我:“少年人不可妄议,可心识之,口不必言。”
师道尊严的传统在吴老面前必须遵守。吴老没有大学者的架子和面孔,但是那种不言自威的风度和充满书卷气的气质,让学生不敢在吴老面前有丝毫的怠慢。
吴老对待学生都是一视同仁的,没有贵贱高低之分,凡前来求学者,无不倾筐倒箧以授。学生们给吴老写信也是一件趣事,给吴老的信,用词不当、语句不通、格式不对、礼仪不妥之处,吴老都一一统改,之后将信寄回,让你重新抄写一遍,再寄回来。我有事无事就给吴老写信,意在得到吴老的批改,这也是提高自己写作水平的途径。
七、甚修边幅
《吴玉如全集》《二十世纪书法经典·吴玉如卷》《吴玉如诗文辑存》(第一版)都采用了一张吴老晚年的彩色照片。满头蓬乱白发,于思于思一腮胡须,身着破旧褐色棉袄,老态龙钟,后来这张照片在网络上也流传很广,被许多人认为吴玉如先生是一位不修边幅的人,其实大谬不然。
这张照片是吴老病逝那年照的(1982年春节之后),吴老历经沧桑晚来困顿,百无聊赖有厌世情绪,故而显得如此潦倒落拓。
吴老应该是一位甚修边幅的人,“甚修边幅”是我自创的一个词,是针对不修边幅而言,姑且用于此。吴老生活上十分细致,平日衣着也很得体;饮食方面,吴老虽不是美食家,但十分讲究,如到外面饭店吃饭,还自备碗筷;生活细节上,吴老也很到位,一生不烟不酒。曾听朱星教授(朱星,字星元,是吴小如、吴同宾的中学老师,与吴老曾是同事,晚年任天津师范大学中文系教授)讲,吴玉如年轻时,风度翩翩,同事之间给吴老起绰号“玉美人”,吴老对此十分恼火。由此可见,吴老自年轻时,就是一位自尊自爱的人。他老人家不仅自身形端表正,还要求学生干净整洁。
八、迂叟不迂
吴玉如先生号“迂叟”,这是他老人家自认为与世不合的婉词,吴老有一首自嘲诗:“吴迂莫认作倪迂,能学倪迂似不迂。貌得倪迂迂可笑,能从神入便非迂。”(注:倪迂,指元末明初的画家、诗人倪瓒。此诗通押“迂”字,是诗中的独木桥体。)
吴老不仅不“迂”,而且头脑清楚,心地光明。有人认为吴先生是一位不问政治只关注学问的人,这也不尽然,吴老一生几经坎坷,见过大世面,在政界和商界高层人物中,也有吴老的熟人,但吴老与之交往是有自己的尺度和分寸的。吴老还曾任天津市政协委员。在“文化大革命”时期,吴老在生活极度困难的情况下,还订阅了一份《人民日报》。吴老临终的那年,还写有“炎黄子孙盼统一。遥寄张大千”字幅,刊在1982年8月11日《人民日报》第四版。临终前,他还从收音机中收听廖承志致蒋经国信全文广播。吴老去世,《人民日报》以“老人归道山,希望留人间”十字为标题发消息,正可表达他老人家宿藏衷怀的心事。
日月逝于上,体貌衰于下,晚年的吴玉如先生,静穆如入定老僧,似入“晚年唯好静,万事不关心”之境。尤其八十岁以后,其书法及诗作亦随之大变。正如孙过庭所谓“人书俱老”,书作由风恬日融,神清骨秀一路,瞬为绝岸颓峰,枯槎架险之神态。诗作也臻造语不华人渐老,历尽炎凉句自工之化境。时光荏苒,岁序殷流,吴玉如先生去世已43年,我今年也七十有九,空蝗粱黍,徒增马齿,缅怀畴昔,聊作小文,以申对吴玉如先生仰慕悃愫,实不足彰先生清风学殖之万一。附小诗一首:
少年求学白头新,每过吴门事事亲。
绛帐依依十五载,而今还自梦中真。
图①吴玉如先生创作的《垅堤柳》
图②吴玉如先生
图③吴玉如先生授徒时打乱顺序的七律
图④吴玉如先生记载韩嘉祥为其购墨一事
图⑤吴玉如先生创作的自嘲诗
图⑥吴玉如先生创作的《旧京》绝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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