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家张洁在她的早年作品《拣麦穗》中,描述了一个充满温情又让人怅然的故事。小女孩在寂寞里捡拾着麦穗,幻想着美好的未来,幻想着嫁给卖灶糖的老汉,就可以天天吃上甜甜的灶糖;她逐渐长大,明白了幻想终究是幻想,但依然像依恋亲人一样依恋着那位老人;而老人也像疼爱自己的孙辈一般,总是来看望她,给她带上一些小礼物:一块灶糖、一个甜瓜、一把红枣……
如今的孩子,生活在物质如此丰裕的时代,恐怕很难理解这些小礼物的意义。《拣麦穗》中有一个富有象征意味的意象:一棵已经落尽叶子的柿子树的顶梢梢上,还挂着一个小火柿子,让冬日的太阳一照,更是红得透亮,虽是孤零零的,却依然给人一种喜盈盈的感觉。正因为是冬天萧索天空下孤零零的一个小柿子,那种火红的、喜盈盈的感觉,才格外让人珍惜。灶糖、甜瓜、红枣……还有带来这些礼物的老人,都如同这个小柿子般,照亮了小女孩冬天般萧索寂寥的童年。在小女孩的感觉里,老汉的皱纹和白发,丝毫没有生命颓败的气息,皱纹里流淌着笑意,而长长的白发,甚至“忽闪”着神仙般的逍遥快活。作家这样描述:额上的皱纹,一道挨着一道,顺着眉毛弯向两个太阳穴,又顺着腮帮弯向嘴角。那些皱纹,给他的脸上增添了许多慈祥的笑意。当他挑着担子赶路的时候,他那长长的白发,在他剃成半个葫芦样的后脑勺上,随着颤悠悠的扁担一同忽闪着……
这位老人,让人想起萧红《呼兰河传》里的老祖父:“祖父的眼睛是笑盈盈的,祖父的笑,常常笑得和孩子似的。”在那个同样如冬天般萧索寂寥的小城里,祖父是萧红童年唯一的“温暖”和“爱”。她的散文《永久的憧憬和追求》中,以富有画面感和音质的细节,渲染出童话般温暖而忧伤的氛围:在大雪的黄昏,围着暖炉,她听着祖父读着诗篇,看着祖父读着诗篇时微红的嘴唇。父亲打了她的时候,她就在祖父的房里,一直面向着窗子,从黄昏到深夜——窗外的白雪,好像白棉一样飘着;而暖炉上水壶的盖子,则像伴奏的乐器似的振动着。祖父时时把多纹的两手放在她的肩上,而后又放在她的头上,她的耳边便响着这样的声音:“快快长吧!长大就好了。”
那些黄昏,祖父放在萧红肩上和头上的多纹的两手,还有那句“快快长吧!长大就好了”,让她知道人生除了冰冷和憎恶以外,还有温暖和爱,因此就向这“温暖”和“爱”的方面,怀着永久的憧憬和追求。而她日后所有的幸与不幸,也都源于向着这“温暖”和“爱”所作的飞蛾扑火般的努力——“长大”是“长大”了,却没有“好”。
《拣麦穗》里的那个小女孩,那个觉得自己贪吃、丑陋而又少人疼爱的孩子,在老人离世以后伤心地哭泣着:“等我长大以后,总感到除了母亲,再没有谁能够像他那样朴素地疼爱过我——没有任何希求、也没有任何企望的。”
如此朴素的、不求回报的爱,大概会是每个人永久的憧憬和追求吧,无论时代如何变化。有时候我会傻傻地想,如果不能从他人那里得到那样的爱,也许可以努力给他人那样的爱,像卖灶糖的老汉,像萧红的祖父。只要那样的爱在自己的生命里流动过,无论其流向何方、温暖了谁,大雪纷飞的黄昏,就永远有了跳跃着的红红的炉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