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天，我推着坐轮椅的95岁婆婆，抵达一家早茶店。临窗座位已被占满，引座的服务员听说我婆婆难得出门，想坐在望得见雨打芭蕉和小鸟振翅的地方，就跟其中一桌的四位女士商量：“可以与这位老太太拼桌吗？”

　　那四位女士中最年长的卷发女士立刻给我们腾出放轮椅的地方，还笑眯眯地介绍，哪些点心适合牙口不好肠胃又弱的老年人吃。我婆婆偏过耳朵去听，年长的女士立刻用眼色阻止我介绍婆婆耳力下降的企图，接着，她放缓语速，一字一顿地让老人家看清她的唇形，果然，我婆婆以残留的听力捕捉到了她讲述的关键词，整个表情明亮起来。

　　这四位女士是师生相聚。年长的女士已经83岁，40年前，她离开了淮安某农场子弟学校，随丈夫调动来我们的城市。倏忽数十年过去了，她养大了儿女与孙辈，送走了长辈和丈夫，如今，她谢绝与儿子儿媳同住，坚持住在丈夫留下的一小套房改房里，一个人养花、养鱼、画画，还养了一小缸碗莲，顽强地独自生活。今天，来请她喝早茶的，是她在农场子弟学校教过的最后一批学生，“难为她们都当奶奶和外婆了，还想着我这个40年前的老师，大热天不放心我，专门坐动车跑来看望我。这份情，值得我记上几年了。”

　　我这才留意到，另外三位女士看上去都年近花甲。做老师的说起她们小时候的调皮劲儿，依旧如数家珍：她们能在荷塘里踏着淤泥行走，沉下身去摸索片刻，就能从齐肩深的水里抽出一条细嫩的藕带；一下大雨，她们就到水沟里去摸鱼，手掌长的野鲫鱼能摸上十七八条，运气好时，连黄鳝和泥鳅都手到擒来；春天，她们追得油菜花地里的野兔子仓皇逃窜，花粉落在兔毛上，几乎把野兔子染成了一只金兔子，金兔子钻入更深的金色浪涛之中，似乎花朵的海洋都因它的逃窜而摇撼起来，学生们看呆了，就放过了那只兔子。

　　我不免好奇：“您难道是她们的语文老师兼班主任？”

　　年长女士大笑起来：“我是她们的美术老师。教美术有福气啊，教一年，有200个学生，总有几个追随你，跟你谈得来的。”

　　40年前，在苏北农场，学生似乎只有两条路可走，一条是穿皮鞋的路，成功考上大学，从此去城市生活；另一条是穿草鞋的路，高考落榜，留在农场顶替父辈，如果人很机灵又有自学能力，可能有机会在农场子弟学校当上代课老师，也有可能去学个瓦匠或木匠手艺。

　　“总的来说，女孩子的路要更窄一些，如果她们考不上大学的话。”美术老师观察到，一到高二下学期，女学生们变得忧郁，心中的烦闷无人诉说。班主任在教室的门后挂上一只皮鞋和一只草鞋，每天严厉地在早读课上巡视；主课老师疯狂地搜寻千奇百怪的题型，夜以继日地用铁笔在蜡纸上刻试卷，安排密集的测验与考试，就想奋力托举学生一把；家长都在稻田和菜地里摸爬滚打，也没什么沟通方法，只要发现成绩下降，就当着农场同事和乡亲的面，手持笤帚疙瘩追打儿女……思来想去，学生们有什么苦恼，只有说与美术老师听。高中的最后一年，美术课已经彻底停掉，然而，还是不停地有面色憔悴的高三女生，来找她倾诉。

　　年长女士回想自己当“树洞”的那些岁月，唏嘘不已：“有时，她们的烦恼搞得我也失眠了。我丈夫说，‘你一个副科老师，在学校也不是什么中流砥柱，为什么还要承受这些？’可她们跟我儿子几乎一般大啊。孩子在困境中，有人愿意聆听，有人愿意在她们哭的时候递上手绢，不见得能帮上什么忙，可当时，她们要的不就是这颗‘顺气丸’吗？”

　　这可能就是一位副科老师的使命：把一颗颗千疮百孔的心补好，等待它们重新强有力地跳跃。美术老师还会拿出自己独有的“顺气丸”——将自己刚画好的水彩作品送给眼前委屈哭泣的学生，开玩笑说：“保存好它，万一我将来成了大画家呢？”

　　这个炎热的夏日，在早茶店里，我看到了学生保存了40年的、老师当年的一张小画：主角是一只驻留在广口玻璃瓶里的蜜蜂。老师画出了它的复眼、触角和口器，弯曲成节的胸腹部，画出了它前后两对翅膀上透明的网状翅脉，还有遍布全身的细腻绒毛。蜜蜂徒劳地碰撞着玻璃瓶壁，瓶子外面，是无数怒放的油菜花，是金黄透亮的诱人蜜源，等着它去探索与享用。而它确乎是被束缚在惯常的视野与飞行路线中，并没有留意到，这广口瓶是敞开的，只要它高速振动翅膀，就能产生空气涡旋，持续提供升力，它就能从玻璃瓶中出来，进入它的自由旷野，进入油菜花的海洋。

　　一定是这张微不足道的，永远不可能成为名作的小画，给了当年的女学生极大的启迪与安慰，她才会在40年的求学、工作与迁徙中，一直把它带在身边。今天，年至耄耋的老师戴上老花镜，在早茶桌上细看自己留在油菜花阴影中的签名，无尽的感触只浓缩成这样的感慨：“你竟还留着它呀！你们快来看，我年轻时的眼力真好，蜜蜂这三对足上的腿节，都画得没有一丝走样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