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鸟打坞(5)
从鸟打坞出来,夕阳斜照。我直接去了山脚下的村子,打听圆水师傅的事情。圆水师傅是上饶市人,在四十二岁的时候,他在超市上班的妻子跟进货员跑了,去了浙江义乌,再也不回来。她嫌他老实。过了两年,他十四岁的女儿也跟妈妈去了义乌。在楼顶冰凉的房子里,他又生活了三年。他离开上饶市,在博山寺种地,做了十来年。他身体较弱,头发早早就白了。十五年前,他租了鸟打坞的山地,盖瓦房,筑水塘,自种自吃。房子没住上六年,他就病故了。他是一个话语不多的人。他死在山塘的石埠上,身上盖满了春雪。幸好被一个上山砍木料的人发现,被村人就地安葬。
鸟打坞,在圆水师傅来之前,叫水打坞,因为涧水在春夏常鸣不已,桑当桑当,响彻山坞。圆水师傅来了,种了三块山田的水稻和一块山田的黄菊。鸟就聚集在山田啄花吃谷食虫。鸟是人无法赶走的,赶了又来。那几年,环颈雉在山坞繁殖得特别快,一窝一窝的,在草丛、灌丛出没。因此叫鸟打坞。圆水师傅走了之后,环颈雉缺了吃食,迁徙走了,一年比一年少。
每个星期,我都要去一次鸟打坞。在房前的院子,我种了两棵粉叶柿。这是赣东北常见的土种柿子,可活千年,柿如灯笼。树苗只有大拇指粗,需抚育。粉叶柿生命力旺盛,耐寒耐旱。等柿子树挂果的时候,我早已离开了这里,去另一个地方生活。至于去哪里生活,我也不知道。人的常态是无常。人至中年,应该去适应去深度认知无常,不要对无常恐惧。树比人活得更长久,甚至有时候还可以代替人活。每在一个地方暂居或客居,我都会种下树,以示曾于此生活过。
下雨,山在视野里会发生倾斜。雨势改变了视觉中的山势。这些天,日日暴雨。海棠花落尽了。春天也行将结束。针叶林被雨遮蔽了。山在雨中消失。每临夜晚,山林里会传来“嘎呀嘎呀嘎呀”的鸟叫声,连续不断,铿锵有力。这是领角鸮在叫。它从3月中旬叫到5月下旬,每天晚上约七点多开始,叫到凌晨约两点。它藏在某一棵树的树洞,在呼叫伴侣。
领角鸮叫了半月余,青蛙才开始叫。黄瓜开花,豌豆可采摘了。
山居之后,我不再对生活有怨言了,既不抱怨别人,也不抱怨自己。生活是可原谅的,人是可原谅的。我们尝试原谅自己,比原谅别人更重要。即使不原谅,也无济于事。看看黄檫树下的三块叠起来的石头就知道了。即使没有什么幸福感,也要当作有幸福感去生活。生活就是这么回事,有时候很不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