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天津古文化街游览,核心景点是天后宫。天后宫,俗称娘娘宫,奉祀的“海神娘娘”林默,是传说中掌管海上航运的女神。天津天后宫与湄洲天后宫、北港朝天宫并称世界三大妈祖庙。其实,在天津及周边地区还有一位“娘娘”——泰山娘娘(碧霞元君)。历史上,从京西妙峰山直至河北省迁西县的景忠山,中间途经天津蓟州、宜兴埠、大毕庄、汉沽等地,曾建有众多的泰山娘娘庙。在京津冀大地上,泰山娘娘的民俗文化现象如同一根隐秘的丝线,串联起三地的历史记忆、民俗传统与社会结构。她不仅是一种民俗文化,更是研究京津冀区域的一把钥匙,揭示了三地如何在流动与碰撞中形成独特的地域认同。
泰山文化一路向北
在中国北方,有一条隐秘的文化脉络——它起于巍峨的泰山,沿大运河北上,最终在天津落地生根。这条脉络的主角,正是被百姓称为“泰山娘娘”的碧霞元君。
信仰泰山娘娘这一民俗文化现象起源于泰山。古人将五岳与五行对应,东岳泰山属木,象征万物生发。唐代已有诗云“久事元君住翠微”,印证了泰山顶的早期信仰。
让碧霞元君走出泰山的,是古代两大动脉:运河与戍边。
大运河不仅运输货物,更承载文化。明清时期,漕工、商旅将泰山的民俗文化带至北方。据《漕运日志》记载,明代漕工每年春季从山东济宁出发,船上除粮袋外必带一罐泰山香灰。船至天津,船东将香灰撒入海河,口中念道:“娘娘渡我,平安归家。”京西妙峰山上康熙皇帝御封“金顶娘娘庙”,皇家认证让民间信仰升格为国家礼仪。这座距京城最近的千米高山,被称作“北方碧霞信仰的制高点”。
而更往东的天津,因运河交汇、码头林立,成为文化传播的“中转站”。在天津三岔河口,船工们创造了“双娘娘庙”——拜碧霞求子,祭妈祖保航,一日两祭的奇观,成为运河文化交融的见证。据《天津卫志》记载,明代漕运鼎盛时期,天津三岔河口每日停泊漕船数百艘。船工们为祈求平安,将泰山娘娘与妈祖共祀一庙,形成“双神共佑”的独特景观。庙中碑文记载:“晨钟暮鼓,香火不绝,南北商贾皆仰其灵。”这种兼容并蓄的信仰模式,正是天津漕运文化的缩影。
历史学者考证,蓟镇官兵从河北迁西景忠山到天津蓟州盘山,沿途军堡多建碧霞宫,既为祭祀,亦为凝聚兵民。蓟镇老兵后人保存着一本《戍边祷词》,内录戚家军祭祀碧霞元君的祝文:“元君在上,护我疆土,刀剑为笔,血书忠魂。”每逢战前,将士以刀尖蘸朱砂,在黄布上书写祷词,焚烧后将灰烬撒入烽火台。这种“血祭”传统,后被清廷禁止,却在民间演变为“撒纸钱”习俗。明代蓟镇防线横亘京津冀,戍边将士成了特殊“传教士”。抗倭名将戚继光驻守遵化时重修碧霞宫,以安军心。他在《止止堂集》中写道:“士卒思乡,借元君之灵以慰军心。”清军入关后,满族旗人将“走会”习俗与碧霞信仰结合,催生出中幡、五虎棍等武会表演。这些活动通过驻军家属传入民间,最终在天津宜兴埠生根——当地尚武家族扩建碧霞宫时,大殿梁柱仍可见刀剑砍伐的痕迹。
文献记载,早在明嘉靖二年(1523),蓟镇总兵马永重修位于今河北省唐山市迁西县三屯营镇的景忠山三忠祠,在祠东增建了碧霞宫。此后,戚继光等蓟镇官兵经常登临此山,留下许多名篇佳句。明崇祯八年(1635),碧霞宫毁于火灾,明毅宗拨帑金增置了配殿及上下牌坊。清顺治十七年(1660),清世祖又拨帑金二万,重修殿阁及山上山下附属建筑。康熙皇帝即位后,多次登临景忠山,先后为景忠山题写了“名山初步”“天下名山”“灵山秀色”等匾额,并赐重达十六斤四两的金娘娘一尊、大藏经一堂。此后汉沽李姓大户受景忠山影响,在汉沽建起了娘娘庙供奉碧霞娘娘。
文化表达“一体三面”
泰山娘娘在京津冀呈现出“一体三面”的文化形态,既保留核心象征,又融入地方特色,成为观察三地文化特性的绝佳样本。
在北京的妙峰山金顶碧霞宫,琉璃瓦映照着皇家气派。每年四月庙会,京津香客沿古香道“朝顶进香”,沿途茶棚施粥、武会献艺,重现清代《北京民间生活彩图》中的盛景。故宫博物院研究员指出:“康熙题匾、乾隆赐经,实为借神权巩固政权。”
据清宫档案记载,康熙三十七年(1698),朝廷拨银五千两重修妙峰山碧霞宫,特命造办处铸造鎏金娘娘像一尊,重达三百斤。乾隆六下江南途中,三次绕道妙峰山进香,并作诗:“金顶巍峨接紫宸,心香一瓣祷苍旻。”这种“帝王拜娘娘”的现象,将民间信仰纳入国家治理体系,形成“神道设教”的统治智慧。
河北迁西景忠山碧霞宫深藏林海,庙会保留着“撒粮祭雁”古俗——乡民向空中抛撒高粱,致敬候鸟迁徙的生态智慧。83岁的守庙人李老汉说:“过去求雨必灵,因山中有七十二泉眼。如今泉枯了,年轻人也不信这套喽。”
在河北乡村,“拴娃娃”习俗至今犹存。妇女们悄悄从庙中“偷”走泥娃娃,得子后需还愿送回十个,形成独特的“信仰借贷”。民俗学者发现,这些泥娃娃的造型与当地剪纸、年画中的童子形象高度相似,印证了农耕文化对“人丁兴旺”的执念。景忠山脚下的村民王大姐说:“我奶奶那辈还见过‘换童子’仪式,要是孩子多病,就把泥娃娃摔碎,换个新的‘替身’。”景忠山脚下的刘大娘,年轻时因不孕“偷”过泥娃娃。她按习俗将娃娃裹在红布里,每晚搂着睡觉。三年后得子,她连夜赶制十个泥娃娃送回庙中。“背篓走了二十里山路,脚底全是血泡。”如今她常对儿媳说:“现在医院能治病,但心里有个念想,总归踏实些。”
在天津,您能看到码头文化的混搭奇观。九河下梢的天津,把实用主义刻进信仰基因。宜兴埠碧霞宫内,碧霞元君与治眼疾的“王三奶奶”、教子有方的孟母共享香火;汉沽渔民将神像请上渔船,尊称“浪里娘娘”;甚至衍生出“娘娘庙小学”——信仰空间直接转为教育场所。在汉沽铁狮坨娘娘庙旧址,现为汉沽第一小学的校园内,仍保留着清代“碧霞元君显圣碑”。汉沽老人李桂芬回忆,旧时庙会最热闹的是“偷福”游戏:小贩将碧霞元君小像藏在苇编青蛙肚中,孩子们买来拆开,若得画像可换糖人。“我爹当年靠这手艺娶了我娘,聘礼就是一筐‘藏娘娘’的芦苇蛙!”如今,李奶奶仍会编蛙,她说:“现在的娃只玩手机,但逢年过节,总有人来求个彩头。”
消失的宜兴埠样本
塌河大淀是天津中心城区东北方古老湖泊残存,它孕育了古镇宜兴埠。清道光诗人赵埜在《宜兴埠即事》的诗中描写了塌河淀割稻场景:“老妇鸡鸣起……明朝不吃饭,再去必多割。”彼时的宜兴埠仅有一座土地庙,为何后来又出现了气势宏伟的碧霞宫?这与村中的名门望族温氏家族的社会贡献有关。温氏祖籍山西洪洞,世代尚武,明永乐年间迁居宜兴埠。第五世温长涌(1830-1900)为清咸丰三年(1853)武状元,官至山东总兵。咸丰年间,宜兴埠“雁户”(以捕雁为业的村民)善用火枪,协助清军击退太平军,温氏家族遂以朝廷赏银联合村中大户,将土地庙扩建为碧霞宫,与邻村大毕庄泰山行宫并称“姐妹庙”。
65年前,笔者常去宜兴埠镇派出所后面的供销社(由废弃的碧霞宫后殿改建)买煤油,清楚地记得大殿前两棵高大的旗杆:铜钞和铁钞,屹立在派出所门前的小广场上。根据所见,大殿的横向体量大于现在的南开区天后宫。又据九十岁高龄的老友,大书法家马阜的亲侄子马学森老师(已故)回忆,碧霞宫也是三个殿的格局。主殿供奉正神碧霞元君娘娘,雍容华贵,神座高大。左右还供奉着明目、催生、斑疹等娘娘。据马老师所言,后殿还供奉有药王、孔子、孟母、王三奶奶等民间杂神。
故宫现存文物呈现了明代碧霞娘娘神像的原貌:此幅画像为设色绢本,左上方有“大明万历己酉年,慈圣皇太后绘造”双行款识,并钤有九叠篆朱文玺印一方。印文为“慈圣宣文明肃贞寿端献恭喜皇太后宝”。明朝万历年间是泰山娘娘信仰大兴的时期之一,诸如皇家在泰山御制金殿、金阙碑、鎏金铜像等等。此幅画像中的“天妃圣母”是皇家对泰山碧霞元君的一种封号。传说,碧霞元君分化为九位娘娘,故碧霞元君庙内除供奉碧霞元君主神外,必配其他八位娘娘,这也是而后斑疹娘娘、催生娘娘、明目娘娘等八位娘娘的来历。
近代,宜兴埠是塌河大淀淀北24村赶庙会的集中地。碧霞宫位置优越,是淀北24村下卫必经之地,所以碧霞宫里的住持们创造了许多民俗纪念日,来此地赶庙会的日子也多了起来。庙会经济吸引了众多小贩来宫前广场售货,他们既有淀北24村的野禽水产,又有淀边产的铁秆苇子和“菌陈科”的香草、艾叶。据《天津商会档案》记载,1920年代碧霞宫庙会期间,日均客流量超万人,衍生出“庙会经纪”职业。这些中间人负责协调摊位、评定物价,甚至发行临时流通的“香火票”。天津社会科学院研究员指出:“这种自发的市场秩序,体现了民间社会的自治智慧。”据了解,古镇宜兴埠正在谋划复修碧霞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