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乡下人眼里,正月十五元宵节,系春节之尾。
一“尾”,大家就不甘,就急迫,想把年节的气氛拽住——晨曦刚露,又闻鞭炮声,此起彼伏,像吵和闹。
记得今年的正月十五,被这“吵和闹”所惊醒,便顶着熹微的曙色,早早地去探老母,送去元宵和扣肉。
老母正孑然一身地和面,她要给自己捏几个饺子。大声叫一声“妈”,却不见她像往日那样欢快地作答,看我的眼神也有一丝幽怨。
我知道这里边有事故。
追问之下,她告诉我,是大弟弟说了让她不开心的话。
这一点也不奇怪,因为老母豁达,大弟褊狭,性格冲突,早晚会发生,除非各安一处,离得远。但不如人愿的是,我与小弟都居楼宇,而老母和大弟都住乡下,且是朝夕相处的状态。
正此时,大弟进门。我每次来,只要车停门前,他就能听到,随后就能见到他的身影。他对大哥的感情是深的。
他朝我笑了一下,我却面沉不语。他说:我知道,妈又向你告状了……
我说:跟老妈论对错,你的出发点就错了——老人有固有观念,你无法改变,所以你只有适应;如果你非得跟她论短长,你对了,她病了,你的正确就狗屁不是了。所以,你要事事顺从。
他说:那我得背多大的委屈?
我说:大哥知道你比我和小弟委屈,所以大哥向你说一声对不起。谁让大哥能力有限,不能接母亲同住,所以再有好言好语也不方便说给老人,所以我没资格批评你。情动于中,我不禁心伤,泪含眼眸。
大弟也不禁,说:哥你可别这么说,我知道,妈的衣食住行几乎全是你管的,我们全家的工作几乎全是你给张罗的,你最最辛苦。
我说:辛苦也是零——我给的钱再多,也是不孝,因为我没时间在她身边照顾,而能亲身照顾的,是你,所以你比我孝……
大弟眼泪也下来了,截住我的话头,说:大哥你别说了,我明白了。他转向老母,说:妈,我错了,我轴,不会像我大哥那样会说话,惹你生气了。
老母说:错了就得改。
大弟说:改,一定改。
他说到做到,把我拿来的元宵,给母亲去煮。
老母叹了一声,说:心中的一口闷气,终于发散出去了。
我对大弟说:你看见没,孝的前提,就是能承受委屈。
晚间的鞭炮更暴烈,好像天被炸裂了,陨石纷纷落下,让人难以入眠。失眠我也不恼,正好可以回想儿时的光景。
那时候因为贫穷,即便是到了年关,也没有好吃食,母亲就想到了圆米。
她把当年的老玉米,用沸水焯一下,热腾腾地就放到石碾上,待老皮被碾破了,碾身也就停下了。只去个皮儿,米粒还整呢,这就是圆米了。
圆米是用来烧圆米粥的。
然而圆米粥熟得极慢。
除夕一早,母亲就劈足了木柈子,然后就把身子坐稳,慢慢地烧圆米粥。火是文火,旺一点儿圆米就抓锅,便由不得性子。待圆米把锅盖顶起来,自然就熟了。除夕晚上全家人吃着母亲给烧出来的圆米粥,虽然桌上无肉,心里却也很盈满。
因为圆米粥的味道很诱人,甘如栗,香如酥,韧如牛脯,吃到嘴里,让人忘了贫穷、让人忘了忧苦……都觉得,能吃上圆米粥的人,岂不就是有福了?
那么,给碾出圆米,给烧出圆米粥的母亲,岂不就是预备着让我们孝顺的?
我想,这层意思,两个弟弟也是懂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