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家陈炉人世世代代居住在窑洞,一进窑洞首先看见右边一面大炕,左边一张方方正正的八仙桌,桌子正上方一定是挂画。
我家老屋的挂画由卷轴和居室联组成,卷轴是一幅线条细腻的工笔山水画,因年代较远,透着浓浓的古风古韵。卷轴两边的居室联出自我父亲之手,“勤与俭治家上策,和而忍处世良规”,从内容上看,有规劝家庭成员重视家风培育,传承勤俭和善美德之意。
父亲幼年丧父,初中毕业进入陶瓷厂做了一名挤泥工,挣钱养家之余看书自学,努力提高文化知识,从普通工人成为一名会计,还练就一手好毛笔字,闲来无事,总喜欢写几笔。居室联上的篆字属于篆书的花式写法,个个隽永修长,流畅而富有韵律感,犹如新春初剪柳叶,很是赏心悦目。特别之处在于书写工具不是普通毛笔或硬笔,是顶部刻有五个梳齿的特殊竹片,蘸的也不是墨汁,是彩色釉料。一个竹齿蘸一种颜色釉料,写出来的每一个字都由五种不同颜色组成,与其说它们是汉字,不如说是形色各异的美妙图画。
早晨起来,坐在炕沿穿衣服,第一眼看见的就是挂画,高山、流水、深谷、树木,以及隐隐约约的茅屋,组成一个令人神往的意境。而那些由流动线条和丰富色彩组成的篆字,尽显书法和绘画技巧相互融合协调之美。山水画和居室联相映成趣,缺一不可,具有某种天赐的完美,似乎蕴含着无限安宁与永恒。
老屋是祖宅,每年除夕都要在此祭祖。吃完晚饭,母亲开始炒花生、炕瓜子,准备糖果装盘。父亲忙碌着将挂画从八仙桌上方的墙壁上取下来,重新挂在照壁上。照壁是正对屋门的一堵墙,将窑洞一分为二,前半部分为生活区,后半部分为储藏区。挂画用鸡毛掸子掸去灰尘,端端正正挂在照壁正中央,下方是祖先的排位、香烛和祭品。
晚上十时整,祭祖仪式正式开始,家族年龄最长的六爷带领五十多个晚辈磕头作揖,祭拜祖先,祈求来年平平安安。六爷平日里踉踉跄跄,但这样的日子一定精神百倍,他用纯正的陕西方言带领大家诵读,“勤与俭治家上策,和而忍处世良规”,我们不约而同齐刷刷跟着朗读,所有人声音如洪,起伏有序,让人为之振奋。
老屋里有灶台,烟熏火燎之下,窑洞的墙面不几年就会变黄发黑。那一年,家里挑了一个晴朗的日子粉刷墙面,柜子、灶具全都搬到院子。父亲和母亲用白灰刷墙,我们兄弟姐妹忙着倒水拌灰,太阳落山的时候,所有墙面粉刷完毕,物品一件件回到原位,却无论如何也找不到那对居室联。望着山水画两侧孤零零的钉子,小弟突然说,中午好像看到高个子女人偷偷拿走了。父亲笑着说,她真不识货,那幅山水画出自很有名气的画家之手,居室联不过是自己的涂鸦之作,难登大雅之堂。当天下午,母亲带着弟弟来到那个女人家,居室联已经挂在她家墙上最显眼的地方,看来她是真心喜欢。
居室联完完整整回到我家,继续挂在山水画左右,经过这次风波,再看挂画组合,感觉既亲切又新鲜,总想多看两眼,生怕它又不见了。彼时,我刚上一年级,不但认识了许多字,还能用铅笔画一些简单图画。写完作业,我试着临摹挂画上的山水,左描又画也不得要领,对联上的篆字倒是依葫芦画瓢写了出来,也是七扭八拐,惹得姐姐笑疼了肚子。
有一年,媒人给大龄表叔介绍了一个外地姑娘,对方要来他家看光景。表叔急了,东家借衣柜西家借手表,又匆匆忙忙跑来我家借挂画。父亲满口答应,轻轻取下来,掸去上面的灰尘,特意到表叔家选好位置挂在墙上才离开。我家缺了挂画,简陋的窑洞不仅少了点缀和装饰,也少了许多文化内涵和雅趣,人的心跟着空荡荡的。
表叔和姑娘很快定下结婚日子,挂画只好继续留在他家。一个月后,挂画出现在结婚典礼上,褪色的山水画面被鲜红的幕布映得光彩夺目。一对新人站在挂画前,主持人送上祝福:“勤与俭治家上策,和而忍处世良规”,所有来宾鼓掌叫好。新娘脸上洋溢着幸福的笑容。
穿过烟火和时光隧道,挂画的色彩逐渐变得黯淡,但它留给我的记忆依然清晰美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