热爱品茶的朋友问了一个刁钻的问题,把我们都问住了:一样的茶叶,一样的5升装的品牌矿泉水,同样烧到冒鱼眼泡,在一模一样的茶器中冲泡,为什么办公室里的茶,永远没有茶会上的更令人口舌生津?
恐怕是因为,茶会创造了一个散漫、野性又专注的场域。
很少有人穿着紧身西装去参加茶会,凭直觉,无论男女都会选择隐匿身体线条的衣衫前往约定地点,那可能是朋友在山间种菜的老屋,或者是私人农具或奇石博物馆,也有可能是城里被画家们租下的废弃厂房。每个拨冗前往的人,都穿着宽绰的中式袍子或罩衣阔腿裤,材质是粗棉、苎麻或香云纱,灰绿色、粉橙色、咖啡色、暗金色,穿上后像一片即将进入秋天的叶子。有人带来了柿子、石榴,和小小的红心猕猴桃,有人带来了新煮的栗子与菱角,有人什么也没带,就在路过荒野或河岸时,折来一把狗尾草、三支蒲棒、一枝野蔷薇,没有花瓶就插在泡菜坛子里。接着,吃零食的建议被准备泡茶的主人轻声制止了,她说:“先集中精神来品茶。”
散漫的衣装、宽大的木条凳子与带有树瘤痕迹的茶桌,令我们的感官打开,嗅觉与味觉更加敏锐:早春茶毫的味道,炭火的沉稳后劲,做茶人手掌盘碾的力道,炒茶铁锅中每一个毛孔里散发的香气,以及岁月转化的陈香落水沉底的幽微气息,还有百年野茶树被山坡上的日光照亮的通透,一一被我们捕捉,含在舌尖和喉头,升上鼻腔。
每一道茶沏出,盖碗会在每个人手中传递,主人示意我们,不妨先闻一闻叶底的余韵,再闻一下盖碗的顶盖上,茶香会有怎样的转化。原来,缥缈的花香、干果香、坚果的脂香、还有隔了年的干草垛才有的香气,会随着多次冲泡,依次冲顶,在杯盖上聚集。有一回,主人招待我们喝一泡距今80多年的六堡茶,碗盖上竟能嗅见奇妙的松烟香,此时,一款老茶,与能笔走龙蛇的老墨,气息难分伯仲。
直到今天,茶会依旧有魏晋之风。只有离开写字楼,离开单元房,离开对KPI的念念不忘,以及对孩子成绩的执念,暂忘AI将来可能对生存的挤兑,我们的四肢百骸才能在醇厚茶香中得到舒展。
一天,在灵谷寺的门前小憩,朋友泡了一小袋岩茶,所有的人都喝到满头冒汗、腋下生风,茶汤明亮的回甘,与亮泽的光晕,令人惊讶。座中有人误以为朋友拿出了他珍藏多年的万元名茶,谁知,他揭晓了谜底:茶是他去武夷山的山民家中买的,离出名茶的“三坑两涧”有约五十公里的距离,隔着好几座山。山上种着果树、毛竹和药材,还有松鼠跳来跳去。此地有一小片上世纪70年代国营茶厂的茶园,茶厂的工人撤走后,茶园处在荒弃状态,无人打药、施肥,茶芽也出得越来越瘦了。每年,茶园开出零星花朵,结出疏落茶果。松鼠吃了茶果,有些没来得及消化的茶籽就落在山岩间,萌发,长成了新的茶树。采药的山民翻山越岭,顺便去把它采来,就用家里的竹匾摊晾与摇青,再用自家烧的木炭为茶叶焙火,制成,就叫它“松鼠茶”。朋友正是在徒步中偶遇掰玉米棒子的山民,讨水喝时买了一些,茶叶就装在山民自己打的双层纸包中,每斤只卖300元。
朋友从背包里拿出茶,分与我们一些,但我回到家,就算请出最好的紫砂壶,使用长白山的深层矿泉水,用沉重的铁壶将沏茶之水烧得滚热,也再难品尝到那天的味道了。
在茶会上,茶变好喝了,是因为我们周围的环境变了,有山风,有钟磬之声,有溪流的吟唱,还有山野由夏转秋时,阳光打在茶器上的迷人光影。在茶会上,我们得到机会,把自己的强撑与伪装像一顶假发一样卸下,放置一边,任由自己的疲倦与无奈,袒露在天地间。此时,我们终于是山野间明亮的赤子了,负氧离子清空了紧张感,茶的层次与妙处,终被我们捕捉到。
偶得好茶,可以留着在茶会上分享。你会惊讶发现,彼时的心境变得斑驳闪烁,茶汤的香气与质地变稠了,人向内求索的体验,忽然找到了明确的入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