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走后,我回家越来越少了。从半月一次,延至一月一回,有时甚至更久。虽常打电话,心里却总哽着些说不清的愧。直到听说父亲的腿疾复发,这份愧疚才猛地尖锐起来,扎得人生疼。
送儿子上大学后,我临时起意回一趟老家。没提前打电话,心想给父亲一个惊喜。傍晚推门,屋里空荡而冷清。他不在家。
静,一种让人发慌的静。我站在客厅中央,忽然想到这三年来,每一个夜晚,父亲都是独自面对这片无声的空旷——他该用多少力气,才挨得过这日复一日的岑寂?
心里蓦地一酸。
不知不觉走进他的卧室。陈设如旧,只是书桌上多了一本摊开的笔记本。
“大女儿爱吃白菜苔,要炒得生脆。小女儿爱吃红菜苔,必须软烂。大女婿喜欢面食,小女婿口味清淡。外孙好卤猪手、黄焖鸡,外孙女最爱小炒牛肉……”
我一页页翻过去,整本竟密密麻麻全是这些——我和妹妹一家每个人的口味与喜好。有些句子被红笔重重圈起。因视力差了,每一个字他都写得极大、极认真。
自小我所熟悉的父亲,是“男主外”的典型。他性格豪放,不拘小节,是个传统意义上的“大老粗”。他对我和妹妹的表达永远直接又粗粝:“要什么?买。钱不够了再问我。”他从不过问我们喜欢什么、讨厌什么。
可以说,在母亲离世之前,他对我们一家人的喜好几乎一无所知。而如今这一笔一画,必是他悄悄凝视、反复默记,唯恐遗忘,才认真写下的。
让一个粗犷了半生的男人,低下头来做这样细腻的事,该有多难?我想象每次我们回来,他躲在烟火气背后仔细观察我们的筷子伸向哪里,又默默退回房间摸出本子记下……那一笔一画之间,是他从未说出口的温柔。
也难怪,这几年的团圆饭桌上,总有一道菜正好对我们某一个人的胃口。
母亲走了,父亲却悄悄活成了她的样子。他把母亲那份爱也接了过来,默然叠进自己的身影里。父爱和母爱,从此都由他一人给出。
那些粗大而无比认真的字,那些被红笔再三标注的痕迹,让我眼眶发热。
想起母亲刚走时,父亲时常手忙脚乱。买的水果没人碰,做的饭菜剩大半。可后来,不知不觉间,一切渐渐妥帖周到。我们每个人都感觉到了,却谁也没多想,只觉得理所当然。
我们坦然享受着他笨拙而执拗的爱,却从未看见他背后付出的艰辛。
而他什么也不说,只是笑呵呵地坐在桌对面,看我们吃得津津有味。
这一刻,我的心像被蜜蜂狠狠蜇了一下。
酸得发疼。
熊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