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结婚那会儿,我最怕的,便是婆婆的唠叨。
那唠叨,是清晨6点厨房锅碗瓢盆的细碎声响里,夹杂着“早饭不能不吃”的叮嘱;是出门前追到门口,往我包里塞雨伞时,“天阴了,带着稳妥”的絮叨;是晚上看书时,她一遍遍过来“灯暗,别瞅坏了眼睛”的关切。这些声音,像江南梅雨季的雨,不大,却密密匝匝,无孔不入,将人裹在一片潮湿的、无处可逃的烦闷里。
我觉得她琐碎,觉得这日复一日的叮咛,像一道道无形的绳索,捆得我有些透不过气。我的世界,是奔涌向前的江河,渴望的是自由与远方;而她的世界,却仿佛是这河岸边一架古老的水车,只执着于那循环不息的、小小的一隅。我们之间,隔着一道无形的、唠叨筑成的堤坝。
直到那个秋末,我得了一场重感冒,来势汹汹。头两日还硬撑着,到了第三日,便彻底起不来床了,浑身骨头像是被醋泡软了,又酸又痛。头脑也是昏沉的,只觉得窗外灰白的天光,一晃一晃的,叫人眩晕。
先生出差在外,家里只剩我和婆婆。她忙进忙出,脚步声极轻。我昏睡着,时梦时醒。有一次,在蒙眬中,我感觉一只粗糙而温暖的手,极轻地探了探我的额角,又替我掖了掖被角。那动作,轻柔得像一片羽毛落下。我勉强睁开一丝眼缝,看见婆婆坐在床边的矮凳上,就着窗外微弱的光,手里竟在做着一件极细致的活计——她在剥莲子。
那一小碗莲子是雪白的,她枯瘦的手指,正耐心地、一颗一颗地,将莲心里那根碧绿的、味苦的芽芯拈出来。她低着头,神情是那样专注,仿佛在做一件顶要紧的大事。屋子里静极了,只听得见她轻微的呼吸声,和那莲子落入白瓷碗里,极清脆的“嗒”的一声。
她没有说话。一句唠叨也没有。
可就在那片无言的寂静里,我望着她佝偻的背影,望着那碗渐渐满起来的、去了芯的雪白莲子,心里那座由烦躁筑起的堤坝,仿佛被一种更温柔、更强大的力量,瞬间冲垮了。往昔那些令我厌烦的唠叨,此刻像零落的珠子,被这无声的场景一下子串了起来——那清晨的叮嘱,是怕我空着肚子;那雨天的絮叨,是怕我受了风寒;那灯下的关切,是怕我耗了精神。
她的唠叨,原不是束缚,那是她唯一懂的、表达牵挂的方式。她的世界固然是那座水车,循环往复,可她将那全部的爱意,都化作了推动水车的、涓涓不息的水流,只为灌溉我这棵向往着远方的、并不安分的苗。
我的眼眶忽然就湿了,赶紧闭上眼,将头往被子里埋了埋。
我喝着那碗炖得糯糯的、没有一点苦味的莲子粥时,婆婆坐在一旁,又开始说了:“慢点喝,烫。病了就得吃些清淡的,好消化……”我抬起头,看着她眼角的皱纹,第一次,不是用忍耐,而是用一种近乎贪婪的、温软的心情,去听这些声音。我甚至觉得,若有一日这声音消失了,我的世界,该会变得何等的空旷与冷清。
如今,我依旧会听到她的唠叨。只是那声音,在我听来,不再是无休无止的雨,而是屋檐下燕子归巢的呢喃,是这人间烟火里,最踏实、最温暖的背景音了。
魏有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