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州的南越国宫署遗址,展品非常丰富。书评人董小卷到此一游,与一件特殊的文物相遇,遂拍下来给大家看。这是一块从原始地表切割下来的土壤,取名“考古地层关键柱”。它的体积庞大,具有很强的层次感。考古学家可以据此判断各个时代的归属,也可以确定出土文物的年代。
这是一块会说话的土。
这堆土壤的剖面,层次非常清晰:最早是南越国地层,之后是晋、南朝,之后是唐代早期和晚期,接着是南汉早期和晚期,再后来是北宋地层……文化的叠加,赋予了这块黄土厚重神秘的气息。
这方土,是真的“书”。它的每一个页码,都记载了丰富的信息。它就像一块千层饼。每一个时代的文化层,都具有独一无二的特色;每一个时代的土层,从视觉上来看都有着迥然不同的色泽。在众多文物中间,这堆黄土一点儿也不起眼。但是,它的价值是客观存在的,谁都无法否认。
我突然产生了一些奇怪的念头:那夹杂在泥土中的陶片,必然有着独一无二的故事;那片干枯的苇叶,见惯了春花秋月;还有那半块瓦当,或者是某座宫殿崩塌的遗存……它们亲眼目睹过所谓的盛世,也亲耳聆听过战乱的残酷。它们知道,无数后人所不了解的王朝秘辛。
我吃惊于时光的残酷。那薄薄的一层堆积,其实是几十年、上百年或者数百年的遗存。在每一层黄土下面,都掩藏着无数的故事、无数的欢乐和悲伤,都掩盖着孩子们的读书声、牛羊的撒欢声、底层人无奈的叹息以及权贵肆无忌惮的狂笑。
中间,无数男男女女牵过手,无数婴儿牙牙学过语,他们成长过,恋爱过,争夺过,恨过,纸醉金迷过,媚眼如丝过,笑靥如花过,形容枯槁过,双目迷离过,活过,爱过,边关出征过,战场厮杀过,把栏杆拍遍过,红袖添香过,耳提面命过,大江东去过,晓风残月过,烛影摇红过,汗青记录过。
他们,从大地的深处站起身来,最终又被掩埋在大地深处。
时光被挤干了水分。那见证过无数悲欢的土地,被无数人的脚踩平了,只剩下薄薄的十几厘米,甚至是几厘米。那热闹的人间场景,被删除了爱恋,呢喃,战马,美酒,舞场,盔甲,红楼,朱雀,马蹄,长亭,古道,红唇,素手,如意,渡船,羽扇,南山寺的钟声,乌江边的呐喊……只剩下半块泥瓦,或者一茎干枯的芦苇,安静地干巴巴地卧在上一个王朝与下一个王朝之间。无所谓欢欣或绝望,也无所谓遗憾与怅惘。
一切,都被风干了,静止了,遗忘了,丢弃了。
每个时代都是这个样子的。古越国如此,北宋如此,元明清也是如此。这是时间的法则,容不得半分例外。“后之视今,亦犹今之视昔”,那曾经留下无限感慨的,兴亡,得失,斗争,繁华……最终都化作了一抔黄土,或者一阵风烟。
突然想起晋朝羊祜当年登临岘山所留下的文字:“自有宇宙,便有此山,由来贤达胜士,登此远望,如我与卿者多矣!皆湮灭无闻,使人伤悲。”
“真是一堆会说话的土。”我想。